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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出血(中篇小说节选)

来源:市文联 作者:张喜年 编辑:redcloud 2016-11-24 17:1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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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否认,张保长张八爷是西湾洲村当之无愧的领袖。我这样定义并没有半点夸张。但凡翻过西湾洲历史的人,基本上都会认同我的这一观点。我曾反复说过,我不是那种信口雌黄的指鹿为马的人。我的故事都是有据可依有史可考。自从辛亥那年国人流行剪辫子起,我们可敬的张保长就一直执掌着西湾洲的门户。数十年来,京城的总统换了一个又一个,是县衙里的大爷走了一班又一班,他却依旧青山不老绿水长流,保长的位子坐得铁铸铜浇。要不是后来来了一群挨千刀的日本兵,把个海晏河清云蒸霞蔚的西湾洲搅得腥风血雨,他的日子可能还将继续风和日丽下去。

这当然是种本事。而这种本事不是你张三李四肩膀上同样长了个疙瘩就会有的。它既要有先天的孕育,更要有后天的历练。就像读书学艺一样,你得琢磨,你得推敲,你得参悟。你得学会如何在领导面前点头哈腰,在同事面前笑里藏刀,在兄弟面前当面喊哥哥背后砸秤砣。如果你不具备这些独步天下的武林绝学,你就千万别出来混了,因为混的时间长了,迟早会阴沟里翻船。指不定哪天就被人黑了,用麻袋一装,扔进洞庭湖喂了王八。我这并不是耸人听闻。这种事早已屡见不鲜。要知道如今世道维艰,江湖险恶,心怀叵测者大有人在。

在这些不轨的人群当中,有一个人特别叫张八爷不敢掉以轻心,这个人叫杨五六。在西湾洲,杨五六算得上是个危险人物,他本事不大,野心却不小。他原本是张保长手下的一个甲长,但他嫌甲长品阶太低,总共就领导着二三十户人家,根本施展不了他的才干,于是便想过一把当保长的瘾。用他的话来说,皇帝还轮流做喔,你张八爷何德何能就应该赖在这保长的位子上作威作福几十年?你早该谢幕了,让别人上台来过几把唱黄腔耍花枪的瘾。当然,这些话他只能闷在肚子里,他还不敢明白张胆地跳出来和张八爷叫阵。毕竟人家树大根深,想扳倒绝非易事。他只能从暗处着手。于是,他就等。机会总会有的。神仙还打盹呢,我就不信你这臭鸡蛋没有裂缝的时候。

杨五六的机会是在那年南京城里的蒋委员长提倡新生活运动后等来的。那一年,委员长大人不知是为了博得夫人欢心还是吃饱了撑的,竟然下令全国搞新生活运动。所谓新生活,无非就是礼义廉耻、行人靠右、一夫一妻这套把戏。据说这项运动当时在大城市还搞得有声有色呢,但到了穷乡僻壤就波澜不惊了。因为乡下人太守旧,那花岗岩般的脑袋接受不了新事物。张保长张八爷就接受不了。他想你蒋委员长也太逗了,行人都靠右了,左边留给谁?一夫一妻制也许是不错,问题是你也不想想,时下的中国有多少男人根本养不活老婆!难道叫那些剩女们都留在娘家养老,或者放到庙里去当尼姑?没想到吧,我们可爱的张保长这一体恤民情的想法,竟然与远在山东的韩大主席如出一撤,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如果他们算英雄的话。为了表示自己的意见与蒋委员长的精神相左,他当下就从汉口的窑子里领回了一个比自己儿子还小两岁的女人做了第三房。而且生怕人不知,回村那天,竟然领着那个叫小七的姑娘在村里兜了一圈,大事张扬了一番。

听到这个消息时,杨五六不禁一阵窃喜,搂过老婆就是一顿猛啃。老婆以为他中了邪,立马反手给了他两记耳光。不可思议的是杨五六这回不但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道:“好,打得好,打得好!”他太开心了。想他这种人,人生顶多就两大开心事,一是洞房花烛夜,二是扳倒张八爷,自己坐上保长的位子。他原以为张八爷全身都是金钟罩铁布衫,刀枪不入呢,想不到也有破绽!还是老话说得好,是人都有弱点。张八爷的弱点就是太自负。一个敢公然藐视委员长的家伙不是自负是什么!

张八爷的行为用当时的话说无疑是在找死,用现在的话说纯粹是在找抽。别人家连一个老婆都娶不上,而你一娶就是三个,这分明是多吃多占,盗取社会资源。还表率哩,还楷模哩,还众望所归哩,通通都是狗屁!就凭你霸占三个女人这条罪状,你不吃几年官司也得立马从保长位子上滚蛋!事不宜迟,没说的,当晚杨五六就将张八爷一张状纸告到了区公所。

2

接到状纸的吴区长吴百川果然很生气,吴区长一生气就说明问题确实比较严重。区长是喝过洋墨水的人,崇尚的是孙总理的三民主义,更是蒋委长新生活运动的忠实拥趸和狂热粉丝。他认为中国之所以积贫积弱,完全是由于陈腐气太深。这陈腐气就像一个大毒瘤附在民国的肌体上,使得国家百年沉沦不振。而蒋委长的新生活运动就是一剂根除这种沉疴顽疾的良方。作为一方保长,你张八爷理当不遗余力地贯彻执行领袖的指示精神。可你倒好,不但不身体力行,反而反其道而行之,在节骨眼上纳妾讨小,这分明是在跟领袖唱对台戏嘛。像你这种封建余孽,如果不加以铲除的话,今后政府的政令就会得不到贯通,就会阻梗于半道。权衡一番后,他决定拿张八爷开刀。

如果换了张三李四,得知顶头上司要来找自己的麻烦,不腿肚子抽筋才怪。可我们张八爷不是张三李四,他是西湾洲至今独一无二的保长,是洞庭湖里的老麻雀,什么样的风浪没有经历过?他继续保持往日的平静与淡然。对付上面的这些大爷,他有的是法宝。他决定用美人计将区长大人搞定。美人计是最原始的法宝,而最原始的法宝往往就是最有效的法宝。

一大清早,张家偌大的庭院就已打扫得纤尘不染,门楼上还挂起了一溜大红灯笼,周围插满了彩条布,只差没铺上红地毯。布置妥当后,张八爷又将全家男女老少二十余口集中到大院前,排列成两列纵队,个个颔首裣衽,面带幸福的微笑,那场景就像要迎接一位国家元首的到来。当坐着轿子的吴区长带着一众随从刚刚出现村口时,他就命人点燃了一挂万响鞭炮,于鞭炮声中趋步上前,又是打躬又是作揖,脸上堆满笑容地连问区长好区长辛苦了。行礼完毕后,他挽起区长的手就往家里请。吴区长哪曾受过如此隆重礼遇,原本黑着的脸一下子缓和了许多。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在如此谦恭的笑容面前,吴百川再怎么努力也发作不出来,嘴唇蠕动了好几次,终于没有成功张开。他不是不想发难,而是张八爷不给他机会。八爷将区长请进家门后,立刻打开宴席。有大块肉大碗酒往嘴里塞,吴百川还好意思启动问责程序?但区长并没忘记此行的目的,趁着斟酒的间歇,他终于逮到了开口的机会。

“听说张保长最近从汉口领回了一个青楼女子做三房?……”

张八爷心里一咯噔,心忖要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便回复道:“哪里,区长你别听人胡说。我们村里就是有些阴险小人,最见不得人家有好事,一有好事就难受,就想搅黄它。”

“总不会是空穴来风吧?”

“我是从汉口领回了一个姑娘。这孩子从小就没了爹娘,后来又被恶人卖入了青楼,我见她可怜,就把她赎了回来。刚好我只有儿子,没有女儿,就认她做了干女儿。”八爷边说边装出一副十分委屈的样子。

“果真如此吗?保长可要想清楚,纳妾讨小可是与蒋委长的新生活运动相悖逆的!”吴百川拿眼光睨视着张八爷,他把蒋委员长抬出来,想看看八爷面部有什么变化。

八爷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静。他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旁边那位蓄卷发穿旗袍的女子,然后用嘴一努说:“不信,你问问小七,问她管我叫什么。”

得到指令的小七姑娘立刻站了起来,粉红的脸蛋上透出无比的娇嫩。她用玉笋般的小手捧起一杯酒,往八爷面前一敬,嗲嗲地叫了声:“爹,请喝酒。”然后又转过身来,挟起一块肥肥的红烧肉,迅捷地塞进了正目瞪口呆的吴百川嘴里,还嫩嫩地吹过来一句:“区长大人,这红烧肉好吃吗?”

众人立刻被引得轰堂大笑。

可怜我们的吴区长,嘴里被塞了一块硕大的肥肉,你想他还能说什么?

酒宴之后是茶叙。所谓茶叙,当然还是喝酒。只不过范围浓缩了些,就三个人:吴百川,张八爷,和小七。爷们喝酒,女人抚琴。你别小看了这“茶叙”,其实许多问题都是在这茶叙间解决的。如果说白天酒席上区长与保长间的互动只是一齣折子戏的话,那么晚上的茶叙才是今天的重头戏,是主题。茶叙在小七的卧房里进行。不知是纯属巧合还是特意安排,卧房的基调是粉红色的。粉红色的墙壁,粉红色的被子,粉红色的蚊帐,粉红色的女主人,连散发出来的烛光都是粉红色的。刚好天气又有点燥热,女主人就很自然地褪去了外套,将一件半透明的粉红色的内衣暴露在吴百川的眼前,给人一种雾里看花的诱惑。我们都是过来人,都知道粉红色的东西最能刺激人体内的荷尔蒙分泌。而我们的吴区长又正年轻,体内的荷尔蒙有如绵绵不绝的江流。在女主人拨动的琴音冲击下,他好不容易构筑起来的防洪堤迅速土崩瓦解,当酒精燃尽最后一点矜持时,他终于淹没在这片粉红色的海洋中……

也不知吴百川是怎样逃出生天的,反正他逃离张家大院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中午了,他逃得很狼狈,像被鬼魂追赶着似的,而且衣衫不整。最不可原谅的是他竟然把那顶总不离脑袋的呢子礼帽丢在了小七的卧房里。这错误算是犯大了。当张八爷像举着战利品似的举着礼帽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简直无地自容。最可恶的是张八爷在临出门时竟然又折了回来,俯下身子罩着他的耳朵阴恻恻地笑道:

“区长,昨晚还睡的好吧?”

吴区长吴百川半响说不出话来。

第一次交锋,以吴百川的彻底溃败而告结束。自此,区长再没踏进过西湾洲一步,也绝口不提对张八爷的处分。

这下可坑苦了我们的杨五六先生。这些天里,他正巴望着张八爷被撤职查办,自己好风光上位呢。对于保长一职,他是志在必得的,为了顺利上位,他做足了各种事前准备,还特地跑去裁缝铺里做了套上等料的长袍马褂。因为张八爷当保长时就是穿的长袍马褂,他不能在行头上输给了他吧。谁知半个月过去了,张八爷却没受到半点挨拌,依然在保长的位子上作威作福,依然对他几个小甲长颐指气使发号施令。他失望了,有一种被出卖了的感觉。这口气任谁也咽不下,他决定报复,只要有机会。

3

吴区长吴百川第二次踏上西湾洲的土地是十年后的事。当然他不是主动来的。他是被日本人越来越近的枪炮声逼迫来的。作为民国政府的一任区长,他负有守土抗战的责任。而西湾洲是他治下的一个行政村,自然在他的职责范围之内。他不来也得来。他是来最做作战前巡视的。眼下他最不放心的就是西湾洲村。在他眼里,西湾洲村就是个牛鬼蛇神的部落,而保长张八爷就是这个部落里千年不死的老妖。如果在这节骨眼上出了个通敌叛国之徒,这漏子就捅大了,他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为了防范于未然,他得给这些刁民事先打一预防针,好让他们晓得什么是家国大事,什么是忠烈节操,个人恩怨与民族存亡之孰轻孰重。这次他还是坐轿子来的。他是个文人,骑不得马,受不了那颠簸,这与当前的战争氛围有点不协调。好在他身后还跟着四个荷枪的大兵,才总算跟战争搭上了边。

在一阵稀里哗啦的掌声后,他站在黄家祠堂高高的台阶上,开始了他的战前训话。由于他不时夹带几句之乎者也,愚昧的西湾洲人大都听不懂,听了半天,才弄懂了一个大概,那就是响应蒋委员的号召,实行焦土抗战。所谓焦土抗战,就是一粒粮食也不能留给敌人,一根纱线也不能留给敌人。除了缴给政府的外,其余的都要埋藏起来,埋藏不下的就要一把火通通烧掉。总之,要坚壁清野,坚壁清野,懂吗?就是要把日本人困死、饿死!最后,吴百川再三强调道。

愚昧鲁钝的西湾洲人这下就有点犯迷糊了。为什么打小鬼子就非得要焦土抗战?都变焦土了,没遮没拦的,小日本不更容易打进来吗?再说,这些房子什么的,都是我们几代人的心血,都烧了,那我们今后吃什么用什么住什么?到时不但没把鬼子困死饿死,自己倒困死饿死了!这馊主意亏你还说得出口!这究竟是你吴区长的意思还是蒋委员长的意思?要是蒋委员的意思,西湾洲人还可以原谅他,人家毕竟离这里老远,不了解实情。可你吴区长就不同了,你是这儿的父母官,你经常在这一带穿来梭去的,难道还不知道这儿的情况?你到底是何居心?你是不是日本人派来的奸细?看你那獐头鼠目歪瓜裂枣的样子,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西湾洲人开始愤怒了,要不是你目前还挂着民国政府的官衔,要不是西湾洲人心地敦厚,你早被一顿口水淹死了!杨五六当时就气不过,连连讥笑道:

“照你这么说,你那区公所也搬不走,藏不了,不也要一把火烧了?”

“这……”吴百川确实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被这刁钻古怪的杨五六突如其来地一问,倒真不知如何回答。不过他到底是在官场里混过来的,随机应变的本领还是有的,他稍微迟疑了一下,立刻一脸凝重地道:“只要时势需要,只要党国一声令下,本职会毫不犹豫地将它付之一炬!”

毕竟烧的是区衙门,又不是自家的祖屋,慷公家之慨,谁不会?

听了吴区长的一番言语后,西湾洲人不知如何是好了,在下面交头接耳了一阵,还是拿不定主意,便把目光一齐转移到张保长张八爷身上来。每到关键时刻,人们便自然想到了他。因为他是他们的保长,是他们的主心骨。他最有见地。果然,张保长不负众望,慢慢地踱到区长跟前,依然笑容可掬地道:“区长训话,大义凛然,慷慨悲歌,震聋发聩,提振心神,实为我等之楷模。但职下认为,烧区公所还为时尚早,且一时也烧不完,不如请区长拿出一点切实的诚意来,为乡民树立一个榜样,比如说——”他瞄了一眼停在一旁的轿子,“区长何不现时就将您的坐轿烧了,以表与民众共同进退之决心?”

“你——”吴百川一下被噎得两眼翻白。他没料到这老奸巨滑的张八爷会冷不丁给他来这么一下子。这老东西实在太阴险狡诈了,居然想出这么歹毒的主意来整他,像这种怀有狼子野心的人,今后可要加倍提防着点。要知道这顶轿子是他当年下任区长时,是他从省城家里带来的祖业,他的爷爷和老爹都坐过它。它的全部骨架都是檀木做的,轿顶和轿边也是用法国呢子缦成的,昂贵得很,坐上它即是权利的象征也是高贵的象征。可今天它却要被付之一炬了,实在令人痛惜。但不烧掉它今天这一关是过不去的,面对眼前这些刁民,被将了一军的他只能忍痛割爱了。“烧,烧,把它烧了,以示本职破釜沉舟,与民众共御外侮之决心!”吴区长手一挥,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当下就命手下枪兵将他的宝贝坐轿点了一把火。

区长到底是区长,总能在关键时刻化被动为主动。

不过,比起把厚黑功夫修炼得出神入化炉火纯青的张保长张八爷来,他还是略逊一筹。

4

这里我们不得不替吴区长吴百川难过一下。想他好歹大小也是民国政府的一任区长,身份不谓不特殊,但讲的话却丝毫没在西湾洲引起反响。人们全把它当成了过耳风过鼻屁。在他们的记忆里,政府和蒋委员长是那么的遥远和陌生。一年四季里,除了征粮纳税、派扶抓丁外,再也见不到政府的影子。民国九年遇洪水是如此,民国十一年遭瘟疫也是如此。死了好多人哩,棺材铺的棺材卖空了都不够用,只得用草席将尸体卷了,草草掩埋掉。那时政府去哪儿啦?全都跑到省城凉快去了,他们唯恐殃及自身!现在倒好,省城被日本人占了,已没地方快活了,却跑到乡下来要求民众焦土抗战,全把人当二百五耍!他们才不上你的当呢!你政府算什么东西?狗屁不是!他们只认张保长。这些年来,是张保长领着他们渡过了一次又一次难关,是张保长帮他们解决了一次又一次邻里纠纷。比如说,张三家的南瓜藤爬到李四家的地头里结了只南瓜,王五家的鸡婆跑到刘六家的鸡窝里生了只鸡蛋,这瓜和蛋到底归谁所有?扯不清了,就只得去请张保长。而张保长在这方面具有高超的专业水准,听完了双方的诉说,立刻做了裁决:都别争了,充公!当下就叫人把南瓜和鸡蛋搬到自家去了。一招就息事宁人,扯皮的双方愣怔了一下,立刻握手言和,重归于好。怎么样?高超吧,艺术吧,专业吧?单从这些芝麻小事上,就可看出我们的张保长是何等的英明与伟大,他在西湾洲的地位是何等的至高无上不可替代。他才是他们的政府,才是他们的领袖,才是他们的旗帜。西湾洲人只唯张保长马首是瞻!

张八爷愈发感到肩上的担子重了。在听了吴百川的训话后,他也强烈地感受到了一丝战争的气息。如何才能领着全村人平安渡过这一劫呢?首先,他不能乱,他一乱,全村就跟着乱了。这叫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得沉着冷静。他得谋定而后动。他得殚精竭力。他得呕心沥血。因为,他身系着千百号人的安危。西湾洲人都在拿眼睛看着他。当然,房子是绝对不能烧的。房子烧了,人住哪儿?他又不像你吴区长,轿子烧了可以骑马,衙门烧了可以搬到另一所衙门。可他搬不动,西湾洲搬不动,他的根就在这儿。房子既然不能烧又搬不动,那就先让日本人住几天吧,反正日本人又呆不长,住些日子就走了,到时房子不又是自己的了?日本人是凶,但那只是传闻,谁也没有亲眼见过。还不知是不是吴区长为了多收税款,故意耸人听闻哩!这事他有经验,因为这些年他都是这么过来的。辛亥那年割辫子,革命党闹得多凶,说是不割辫子就割脑袋,结果呢,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十五年闹农会,鸡飞狗跳的,说是不交出银子就活埋就点天灯,结果呢,反被人家活埋点天灯了!想必日本人也不过如此,扑腾几下就完事了,最后西湾洲还是西湾洲人的西湾洲,还是他张保长张八爷的西湾洲。

主意一经拿定,张八爷决定对政府再度阳奉阴违一次。历史上他又不是没这样做过,再多做一次又何妨?等吴百川前脚一走,他便将几个甲长召集拢来商量一下,大家一致决定听保长的,保长说咋办就咋办。根据以往经验,保长对局势作了一下预判。他说日本人来肯定是要来的,但来了要呆多久就不知道了。不过大家不用惊慌,也许日本人并没有政府渲染的那样穷凶极恶,因为他们也是人,也要穿衣吃饭,都杀光了谁来供他们吃喝?人家要的只是地盘!所以说,谁掌天下都一样,我们做百姓的反正是缴粮纳税,服役充丁。你把人家伺候得舒服了,人家还好意思打你耳光?

在西湾洲人的眼里,张保长是圣神般的人物,他讲的话当然就是圣谕,就是金口玉牙。既然英明伟大的张保长都说了没事,那就绝对没事。吃了定心丸的西湾洲人一块石头落地了,刚才还一脸的惊惶,这会儿已被一阵湖风吹得无影无踪。很快,西湾洲就恢复了往日的安详。人们该干啥还干啥。你想去扒墙就去扒墙,你想去掷骰子就去掷骰子,外面就是掀翻了天,也与西湾洲无关!

可张八爷却怎么也轻松快活不起来,有时甚至还泛起一股莫名的焦灼感。只是他不敢显露出来。他得装,装得若无其事。为了防患于未然,他还是多了个心眼,让大房带着二房先回溆浦的娘家去躲一躲,再把一些带不走的重要物事选一个隐秘的地方埋藏起来。两个儿子不用他操心。大儿子在汉口读书,后来随学校迁到重庆去了。二儿子在上海一家洋行当学徒,虽说是在日本人的地盘上讨生活,但那时上海已被日本人建成了王道乐土,生命还是无虞的。最近儿子们都报了平安回来。现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如何揣度日本人的喜好来。他想日本人也是人,是人都喜欢钱,于是他就准备了一坛子大洋,遇急时就撒钱,用钱来消灾。这叫有钱就是任性。可百密一疏,他还是漏了一点,相比喜欢钱外,日本人似乎更喜欢女人。而他恰恰没有储备女人。这就为他以后种下了麻烦。这是后话。

一切安顿妥当后,张八爷又气定神闲了。每日无事,他便和如夫人小七姑娘在跟粉红色的房子里捉对撕杀。谁知人怕出名猪怕壮,名声大了,地位高了,总有一些琐事烦上身来。这天,他来了雅兴,正准备和小七一道煮酒抚琴,一个长工推门进来,附着他的耳朵道:

“有人找你。”

“谁?”他皱了皱眉头,显然有点不耐烦。

“岳不群。”

“岳不群是谁?”

“就是那个狗都不愿理的二流子岳不二。”

“那你为何不干脆说是岳不二?”

“是他不让说的。他说他已经有大名了。谁再叫他小名,他就揍谁。”

“他找我有何事?”

长工看了一眼小七:“他说你懂的。”

“你叫他在大堂等我。”一股烦躁油然而生,八爷将喝干了的酒杯往茶几上一墩,喃喃道:“这家伙为何还没死呢?难道他是属猫的,有九条命?”

(待 续)

来源:市文联

作者:张喜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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