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在水中散步，游荡了两三里。上得岸来，踏着三月的鹅黄与浅绿，行走在湖边的小石子路上。脚底有一种酥酥的软软的快意，一如对岸传来的几点零碎的笑声，似乎心中也有一条小径，霎时窃窃地热闹起来。耳边有着叮叮咚咚、唧唧喳喳、咿咿呀呀的声响，传递的都是与湖有关的情节。

这个城市随处都跌落一些水灵灵的诗句。

临水而居，它毫不犹豫地把一条河流的名字写到自己的身份证上，想必很有理由。它肯定为自己肌肤上充盈的水而自信，而乐此不疲。打量中国数以千计的县名，如此直率的作法，除了沅江市，就只有沅江市了。漫长的沅水到这里进入洞庭湖的怀抱，于是，沅江市坚决地为它画上清晰的句号，恰似一滴水珠，浑圆而通透。

沅江市人特别的吝啬，说市区有五湖连通。我忙不迭地在街巷或者大道的游荡中张望，感觉湖们不止五个。眼前有湖，稍一侧脸，那边也有湖的出现，一回首，身后又有湖湾坦然相看。这里的人作出保证，你可以不加选择地在任何一条街巷行走，都能看到湖。他或她说话时样子非常得瑟。这给人的印象是湖很多。其实城里的湖还真的只有五个，那航拍的鸟瞰图描述得明明白白。只是因为湖的形状不注重章法，众多湖湾像草书那般随心所欲，把一些点钩撇捺往半岛、滩涂、洲矶上的房屋边道路边抛撒，就让人处处能看到湖，于是产生这里有无数湖的印象。

五湖联通的说法有些局限与偏颇，应该是城湖交融，抑或说城湖一体。统之叫水城，最为准确。

两个湖泊夹一条干道。路是长长的，直直的，且宽宽的。岸柳蓬松着青春的枝条，极有乡间女子披肩长发的随意，几丝梢头浅浅地点着水面，弄出些逗号句号省略号模样的水纹，文章的意蕴只有它们自己知道。坡上的花圃很张扬亦霸道，只留窄窄的阶梯连接水边的观光小路。花圃里比较热闹，全是那些叶片和花朵在拥挤在嬉戏。有三五只小鸟在天空逗留，掠过眼前的那只还能看出喙子带着几分笑模样。朝对岸望去，来往汽车的倒影使湖面生动，仿佛水底也有车队的阵营。行人习惯地向湖里张望，步子疏疏密密，颈项屈屈伸伸，不为看突兀出现的场面，只是在平常中弄出一种开敞的心情罢了。

有水闸穿公路而过。闸在路下，路是平的。闸有七八米宽，并不知多深。闸边水清见底，仅凭水草的轻微摆动，就知水在极为缓慢地流动。忽而有鱼悠闲地来往，个子不大，身材和曲线特别上乘，走秀的模样很协调很愉快。这里穿渡的鱼不多，那些大的家伙把家安在湖中，不轻易露面，稍有激动，只在远处闹出几处明显的水花。两个湖泊就这么“联通”起来，同样的水平，同样的水温，于是就有了同样的水色，同样的水景。

它俩一个叫上琼湖，一个叫下琼湖。二十多年前，人们为了让城市更一体化，便在这湖中修了一条公路，于是一个大湖划为两半。这样，本来的名字不好分割，就以“上”、“下”区别了。

唯有不方便的地方，这两个湖中的游船不能从水闸穿过。那么，就你玩你的，我游我的。东岸是老城区，西岸是新城区。新城区的房屋和道路和其他景致当然时尚与新潮，而老城区正在脱胎换骨，又有高亢的老堤以及苍翠的庆云山作基础，那些两三层的楼房也非常有高度。城市的倒影清晰地映在水面，坐在游船上，伸出手来，可以抚摸到许多房屋和道路和城市其他景致的照片。这时的桨叶不再拨动，生怕掠醒了如此和谐的梦。

其实，在城里其他的湖面也有这样的倒影。大体相同，又各各不同。当你上得岸来，讲述自己的关于倒影的见闻，随手抛出的，都是描写不会重复的散文或散文诗。

一个湖，老湖，名字叫石矶湖，在老城区东面的东面。它原本属洞庭湖系列中的万子湖，与辽阔的芦苇荡相连，有沅水的干道穿过。在早几十年前，人们为了不让洪水随意跑到城市街道上玩耍，就用大堤把石矶湖围了起来。这样，大部分水面成了陆地，只在原来的航道处留下一个小湖了。许多楼房跑到这里，颇有气势地站立着。原先那个轮渡码头一带，是房屋最密集的地方，现在改了名字，叫湘北大市场。市场有湘北第一的底气，因为人们总是强调说话顺口，就广泛地喊它“湘北”。本来这里跑客船，蛮热闹。现在当市场，仍然热闹，亦更加热闹。

大堤外是大湖，地道的洞庭湖风光，亦是地道的江南水乡风光。按理说，湖与城的关系从这里表述得也很清楚，也更加大气。只是这个湖不属于五湖之列，许多人便忽略了这个角度的欣赏。

从城里或者从另外的城市来的人要游玩洞庭湖，必定在这里登船。一个U字形的港口，聚集了大大小小的船只，有客轮，有货轮，有游艇，有机帆船，都由市旅游局挂了牌。岸上的人一拨拨上船，船上的人一拨拨下船。都是兴致勃勃，都是谈笑风生。他们把城里的味道带到大湖深处，又把水上的情景带到街巷之中。这个沅江城，就多了水的话题，描画不尽，说得风生水起，波光潋滟。

最值得提起话语的是说那个水产品码头。渔船从大湖的任何一个角落而来，装得满满的，都是那些鱼们虾们螺们蟹们鳖们等新鲜货。岸上许多人许多篓子并许多小货车在迎接，排开队伍，宛若准正规的阅兵式。马上，唱喏声争论声笑声并小货车的发动声交织在一起，惊得那些前来窥探的鱼雁子纷纷逃离，在天空划出漂亮的弧线。这里的水产品主要展览在旁边的湘北市场，再由它渗透到整个城市中无法统计的厨房里，有些，也被大卡车或者小汽车带到远处另外的城市。阳光下，到处闪烁鱼鳞的晶光，大的鳞片赛过人的拇指甲。许多家在窗口、院落晒鱼，竹篙挑着，竹盘摆着，有的甚至晾到楼顶，像海轮上的万国旗那么张扬。

城与水分不开，水与鱼分不开。沅江市素有“鱼米之乡”的历史定论，这个“鱼”，把水城的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

左边一个小区，右边一个小区。站在公路桥的中间的护栏边，观望湖汊从脚底铺展，感觉也像坐在船上。有湖风劈面而来，撩动浅发，撩动衣角，撩动骤起的兴奋。

四五十幢楼盘沿湖岸而建，前前后后，高低错落，似乎是陡立的山峰，提升了城市的高度，而眼前的湖汊成了峡谷，夹在群峰之间，温和且自在地显摆着自己的容貌。这里的房地产开发商有一句最上乘的广告词，叫做“站在每个窗口，都能与湖面亲吻”。一人这么说，其他人就变换句式与词组，但内容大同小异。谁都相信，如果登临楼房的最高处，举目四望，便能看到许多的小区其实就建在湖中的岛屿上，整个城市也漂浮在洞庭湖上。

行船，是乌篷船中的一种，伏在船舷边能够随意拨动水波。难以想象到了这个年代，此处还有这等清纯的水模样，像未出阁的女子那么正版。水是清的，看不出有丝毫杂质。一米多深的水里能看到那些水草在轻微摆动，更深的地方则因阳光的照射，也能看到突兀游过的鱼群。驾船者为了打消旅游者的怀疑，随意在船边掬一把水，痛快地喝了，然后哈哈大笑。大家受到感染，纷纷将手伸到水里。

小区们的生活废水通过净化，才回归到下边的湖里。当地一些人在闲置的地方种菜，也改变了由下向上取水的方式，用的是由上至下的自来水。加之多年前消灭了那些惹起血吸虫病的钉螺，附近的工厂也不能向湖中排放废水，这里的湖泊就回归到了从前的质地与品行。

当一个城市以几条大船的方式行驶在浩瀚的水面时，从船长到水手都当然要知道爱护水的清洁的重要性。如果这里的湖泊不再美丽，人们就只有害怕，只有逃离。

清秀的湖，养育出清秀的城市。

与船边的城市交谈，一应的水的风格，水的流派。

坐在船上，能闻到街巷里飘来的一种奇香。泊下船，就近买来一袋藜蒿粑粑，细细地品味。这是这个城市的特产，换句话说，旅行地球上任何城市，只有这里才能买到这样的小吃。

藜蒿生长在湖边的洲子上，且只有洞庭湖一带才有。它的根、杆、叶都能食用，据说还有防癌治癌的辅助作用，这样，藜蒿杆子运到外省能买上大几十元钱一斤。这倒是无所谓探究的事情，它的好吃却的的确确存在。虽是春生的藜蒿，但人们把它用冷库储藏起来，使这个城市四季都能买到它。

圆圆的，茶杯口大，手板厚，名正言顺的粑粑。新鲜的藜蒿尖叶采摘下来，切碎后煮一下，再拌和到糯米粉里，然后用清油煎成粑粑。当然，品种蛮多，有加糖的，加蜂蜜的；有加胡椒的，加老姜的；有加盐和味精的，加骨头汤的。不管哪种，拿到手里，米粉白中夹杂青绿，可爱得好似一幅小巧的中国画，描画的正是洞庭湖景色。

假如你要用那香甜可口、回味无穷之类的话语来赞美它，会深深觉得过于肤浅，难能表达更为深切的内涵。谁都只想征集一篇《蒿粑赋》之类的文章，大声地吟颂几遍。

采集藜蒿是很方便的事情，城郊的那些人家，几乎打开窗户就能看到它们青翠摇曳的身影。而这里的每个女子都会做这种粑粑，就是一种从小学得的当家本领。

水城的魅力通过一种野草的芳香，又一次醉人心弦。

水的作派很具规模，简直是一有表现机会就决不放过。

沅江市紧靠洞庭湖边，这似乎在全国也是特例。除了它，还没有哪个城市有这等胆量与气魄。

因为水的环绕，进入这个城市只有西南边那一条主干道，开始行走的十几里路间，公路两边就不时有湖泊露脸。到达市区，就一前一右有两个湖泊迎接。其实，往左边行车，百十米处就是沅水赴洞庭湖的入口，那里有大名鼎鼎的白沙大桥，跨越洞庭湖，把城市与辽阔的湖区紧密联系起来。

一前一右的两个湖也有涵闸相通，常年互相间水位持平，也就常年互相间碧波荡漾。右边的湖泊小一些，一直通向城中；前边的湖泊极大，名曰蓼叶湖，模样就像蓼叶，两头尖细，中间宽大。因为外面就是洞庭湖，沅江城在这里再没有放开手脚的空间，于是就让长而狭窄的蓼叶湖环抱起来。它下去五里多路，才演化为几个湖汊伸进城里。湖汊像几个手指，仍有环抱的意思。这是为了把城市拥抱得更加紧凑，更加亲热。

赶忙下车，又赶忙上船。在蓼叶湖里欣赏奇景。一半是城市，一半是乡村，也就是一半是时尚与火热，一半是羞涩与清纯。

乡村那边实际上由一条长堤构成，堤的两边留有百十米湖岸。而按城市建设的规划，那边还是城市的组团，以后就朝市民休闲活动场地方面发展。绿树簇拥，花草茂盛，白墙青瓦的房屋错落有致，偶尔有宾馆饭店的酒旗幡在苍翠中飘拂，招人想前去酩酊大醉。

往城市这边张望，最醒目的便是那幢十一层的大楼，是市治大楼。前面是一片小区，后面也是一片小区，东面还是一片小区，它很有鹤立鸡群的味道。据说，在它的十一楼有一个会议室，那些领导者们就常常推窗远眺，看着水城的模样，看着洞庭湖的模样，商量出了所有“伴水而居、依水常乐”的好点子。

选一个雾重的天气看水城。因为水面多雾，城里的雾更加稠黏。从湖这边看湖那岸的楼房，真如山峰般矗立。但一声呼喊，对方又能亲切地应答。太阳钻出雾障，一切便明亮起来。通过雾的漂洗，万物如此的干净与清晰。这便是水与城市最明显的相亲相爱。

在盛夏，许多地方的城里人总是为自己困在钢筋水泥的窠臼中而焦躁。这里的人们能够享受湖上来风，推开每扇窗口，那软滑滑湿漉漉的轻风欣然而至，你可以得到船上一般的陶醉。

天高云淡的秋日，洞庭湖水仍然满盛，水城的水便一如既往。秋雨洗涤过的城市，看去格外明白与大方。不管在哪里留一帧照片，都能标明水城的符号。

大雪纷飞，整个城市如此素洁，如此隆重，仿佛增高了许多。雪在湖面悄无声息地融化，丰润了满湖碧水。水城在无数的灯光中苏醒，伸一个懒腰，便迎接湖洲上春的来临。

五个湖拥抱一个城市，很难得见到的景观。

不管你什么时候来看水城，都有说不尽的新鲜感。

而不管什么时候你成为水城人，都觉得为时不晚……

作者：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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